2018年五月五日,早九点。
男人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躺在地上,旁边是一棵树。
“克里斯,别睡了,下雨了。”
“几点了?”我揉搓着睡眼,爬起身来,手掌下是湿漉漉的草地,细小的雨珠从空中坠落,我抬头望去,自己和这棵树身处于高楼的牢笼中,并不遥远的地方传来车流的声音。
在这座城市的胸腔处,狭窄的水泥空隙中,我伴着一棵橡树沉沉而眠。
橡树亭亭如盖,身躯结实敦厚,我抚摸着她的树皮,惊讶地发现上面有一处明显的凹痕,十分新鲜,就像刚刚被一把利器穿刺。我回过头,奥多正收起一把小刀。
小刀没有鞘,刀柄是简洁的黑色柱体。他捏着小刀的刀刃,把它放进外套内衬的口袋里。
“为什么刺它?”
奥多摇摇头,把衣服裹紧,转移话题:“还好吗?你睡了好一阵子。”
“啊……”我下意识地摸向颈后的发辫,手指却愣在原地。恍惚。记忆清脆地融化在液体中。指尖只有粗硬的发茬。烟雾在橡树的枝叶间流动。雨水打湿了我的脸庞,奥多没有等待我的回答,已经走出好远,我紧走几步才追上他的步伐。
我们走出山城图书馆的后院,他坐在车里,咬着一支烟,拿出一个厚厚的档案袋递给我:“给张伯风,你们要的手稿鉴定书和破译本,还有原件。”
是的。此番来山城正是为此。张伯风总是拿一些乱七八糟老手稿求档案管理部鉴定,这些脆弱的纸片往往来自新探索的异常空间,或是尘封已久的旧设施。
只是每一次,他都会选择山城图书馆,尽管离β站千里之遥。至于那个需要坐几十个小时火车的跑腿,每次都会是我。
这几乎成了我们三人间的约定,一种意义不大的传统,对张伯风来说,似乎只是为沉闷封闭的β站创造一堆风尘仆仆的差旅费报账单。
三人……我,张伯风和……?
“莫妮卡。”
男人听见自己的口中吐出了这个名字。库普洛斯锐影在沿江公路上无声滑行,就像雨滴滑过冰凉的刀刃。奥多转过头看了我一眼,他的眼中似乎充满歉意。
“还是去墓园吗?”
如此自然,任何重复的行为都指向仪式感。我不厌其烦地造访山城,跑腿出差只是借口,张伯风行使的小小方便而已。他知道的,我割舍不下长眠在这座城的莫妮卡。
我点点头,雨声渐响,水流固执地无视雨刷器,在挡风玻璃上汩汩流淌。我感到沉重的潮湿缠上全身的骨头,疲惫从刚刚就如影随形,我揉着眼睛,眼前再次浮现图书馆后院的那棵橡树。一个男人在树下醒来。
记忆断裂在距离大脑皮层很远的地方,清脆地融化在液体里。城市的剪影在江水之上流动不止,我感到自己不停地被剥离这具躯壳,就像不稳定的信号连接,睡意来得诡异且频繁,我挣扎着坐直,揉着眼睛,身体却无视了我急切的指令。
“困了的话就再睡会儿吧。”
奥多的声音与我似乎隔着一层水面,显得如此遥远。
1949年五月五日,早十点。
Site-CN-82-β,地下三层,电力早已被切断,徒有紧急警报反复响着,一片漆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空气中炽热的火药味还未消散,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。
两个男人在黑暗中艰难地行走,衣服下摆早已血迹斑斑。其中的一个手持手电筒,在地面上划来划去。
沉默,直到手电的光停了下来。
“啊,找到了。”
“是他吗?”奥多弯下腰,看着面前的这具尸体。
“没错的。”张伯风伸手,把盖在尸体脸颊上的砂石扫掉,那是一个消瘦的中年人,面孔上爬满了苦难消磨的痕迹,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衰老。他仰躺着,胸部以下被瓦砾死死压住,脸扭向一侧,双眼微睁,瞳孔已然浑浊不清,手却固执地伸向身边的某处,仿佛在最后一刻依然想抓住什么。但两发子弹——一发穿透颈动脉,一发从太阳穴射入——在一瞬间带来了无梦的深眠。
尸体身下的血迹被踩得乱七八糟。奥多眯起眼睛,EVE粒子随呼吸弥散,如此自然,现实的旧日倒影清晰地浮现在非人者的面前。
几个全副武装的身影来到垂死者身边,俯下身,看着挣扎着呼吸的中年男人。他双眼圆睁,模糊不清的音节从溢血的双唇间吐出,奥多听不清。枪口漠然抬起,两次爆响,一切戛然而止,抽动愤怒的神经在瞬间断裂,后脑重重撞向地面,双眼无神涣散,瓦砾下只剩一具无声无息的肉体。
行凶者仔细地确认了他的死亡,才悄然离去,这是目的明确的处决。
“克里斯? 真的是他?这——”奥多睁大了眼睛,惊讶地皱起眉头,“天,我上次见他才——两年?有两年吗?”
“克里斯经历了很多事,你不懂。”张伯风把手探进瓦砾深处,在尸体的腰间摸索,“婚姻,家庭,他的爱人……基金会亏欠他太多,他受了很多罪。”
“我听说她妻子难产去世了。”
张伯风没有说话,只是重重地摇了摇头,他知道在这个人面前重复谎言没有意义。
“莫妮卡的事情,上面伪装成了一个事故,但你知道克里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……他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,还联系到了混分,以为可以就此逃脱……他还是太天真了。”
“不,他天真地以为他可以信任你,把自己的事情全告诉了你,你呢?”
“但克里斯去混分就是明智的吗?!如果我把他放走,他在那个,那种地方……还不是要被基金会……”
奥多看着张伯风,张伯风避开了他的视线,两人都知道,此刻他说的一切只是在说服他自己。
“我没想到上面会做得这么绝。”
“别一副不得已为之的样子,这些人全是因你而死,或者说因为你和克里斯。”奥多冷冷地回应,抬头四顾,似乎这浓稠的黑暗完全没有阻碍到他的视野。
一场惨绝人寰的袭击之后,曾经的β站已经空空如也,盘旋着横死的亡灵。β站只是一个小型哨所,那些保安和几条破枪连正式的安保系统都称不上,更不必说这些手无寸铁的研究员。
当处决者们破门而入,扣动扳机,“斩草除根”的意志将被子弹携带着冲向每一个惊慌逃窜的身体。
“这是……上面的决定————”张伯风声音嘶哑,手下的动作越来越猛烈,几乎要把克里斯的尸体从瓦砾中生生拽出。
“好啊,他们决定栽赃给谁?”
“混分……以及一场小型收容失效。”
“你身上虚伪的愧疚简直臭气熏天,我快要被熏死了。”
“省省你该死的奇术直觉行不行,闭上你的嘴行不行?!”
奥多看着不停喘息着的男人,汗从后者的颈间流下,但他并不想插手帮忙。通风系统失效了,空气逐渐变得浑浊。
张伯风匆匆瞥了他一眼,带着恐惧和歉意的粗糙混合物,但他从不在乎这些,他的注意力在别处。有什么人正在向这里奔来,奥多的非人感官不停报告着,有很多人,正在从很远的地方向这里赶来。他看不清是谁,但人已经在路上了。三箭头的图像不断闪现,他们也是基金会的人。但……不是82?
终于,张伯风找到了目标,缓缓地把手抽出,锋利的玻璃划破他手腕上的皮肤,他无动于衷。
一柄小刀被他的两指紧紧夹住,刀柄是简洁的黑色柱体,材质极为特别,不像金属抑或木材,而更像一团凝聚的气体,一团过于沉重的乌黑烟雾。
“好,接下来就是找一棵合适的树。”奥多提起手电,轻松地转身走开。
“不是还需要一具身体吗?”
“啥?”
“你说的。”张伯风急切地冲上来,甚至踩过地上的残肢,一把拽住奥多的衣袖,“这可是你说的:一棵树的能量,加上一具身体作为容器,才能将他复活。
“你答应我要把克里斯复活,你别想耍花招!!”
“吵什么吵。”
沉默。奥多低头看着张伯风,他轻而易举地察觉到这个男人已经濒临崩溃,就像这遍地的死亡一样明显至极。而他自己刚刚撒了谎,愧疚的气味并不虚伪,反而无比真实,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息:亲手将同事送入深渊的罪恶感,来自尚未完全麻木的心脏。张伯风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黑色小刀————克里斯灵魂寄居之处————就像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那是他能在这场屠杀中救下的唯一一条生命,既是克里斯,也是他自己。
现在张伯风已然明了这一点,他只需要最后再推一把。
远方来客的身影在奥多不断增强的视界里逐渐清晰,他终于看清了来者的身份,果然,不出所料。
“你自己……不是已经找好容器了么?”奥多眯起阴冷的眼睛,猫似的瞳孔像一道空洞的裂缝。
2018年五月五日,午十一点。
“克里斯,克里斯,醒醒。”
雨声渐响,我睁开眼睛,眼前是一团扭曲波动的绿色,我花了两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辆车里,雨刷器已经停了,车子停在一处树林边缘,远处隐约可见隆起的墓园小丘。
有人敲了敲车窗,奥多撑着伞站在外面。我晃了晃脑袋,试图让睡意褪去,但效果不大,一种神秘的疲惫始终紧紧附着在我的神经深处,我尽量不让奥多察觉,推门下了车。
我们各打一把伞,走在高大的乔木之间。一路没有什么话,奥多闷头走路,手放在口袋里,垂着眼睛,没什么能打搅他的沉思。从我第一次造访山城图书馆到现在已有数年,奥多似乎从未变过。
但那一天,让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他,而是莫妮卡。
我心中一痛,雨滴不断地从乔木的枝叶上流下,和她相遇的那天,也是这样的大雨。
现在的克里斯,似乎有一部分被永远留在了那场雨中。
“莫妮卡的事情,上面伪装成了一个事故……”
“什么?”
我一愣,梦中的话语转瞬即逝。奥多回头看了我一眼,眯起眼睛:“怎么了?”
“我刚刚……”剧烈的不安闯入心中,我没有看奥多,而是看着如细沙般迅速流逝的梦境,“我刚刚做了一个梦,梦见莫妮卡……”
“梦见你们第一次见面那天?”
“不,我梦见莫妮卡的死。”
奥多看着我,脸上依然波澜不惊,我之前曾经无数次怀疑是不是没什么能让这个非人之物动容,但我现在不想管他。
“莫妮卡去世的时候,你并不在场。”奥多重复了这一事实。
“我知道!我梦见的是那之后……黑乎乎的走廊……有两个人……我认识的人。”我拼命抓住仅剩的记忆碎片,似乎用支离破碎的词语把它们描述出来是铭记它们的唯一方式。
“有两个人在谈论莫妮卡?”
“不……不是。”
消失了,记忆完全消散,只剩下浸满了遗憾的白纸。奥多看了看我的表情,拍拍我的肩膀,我没有说话。雨势猛烈起来,两个男人向小丘之上走去,那是基金会在山城的墓园,被藏在了一个安静的角落。
莫妮卡的墓碑很好找——唯一一个还没被青苔和杂草遮蔽的石碑。基金会在山城的管辖结束于两年之前——我带莫妮卡离开这里的时候:我们结定婚约之后,莫妮卡便申请调往β站与我一同工作。此后不久,基金会在这里所有的研究站点均告废弃,还留在这里的只有奥多。
奥多手持黑色雨伞,身着卡其色长风衣,垂首而立,浅茶色的长发从右肩服帖地垂下。无论时间如何流逝,这个非人者的皮囊和骨架都不会有所变化。但于我和莫妮卡,一切已是物非人非。
我突然间感到眼前的墓碑非常陌生。
崭新的墓碑上刻着莫妮卡的姓名,除此之外并无他物,也没有任何日期,基金会不会在多余的地方浪费笔墨,我知道的。
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我脑中盘旋不去,就像我在一瞬间分裂成了两个人,一个在过去的数年间无数次到访这里,留下沉默的泪水和哀悼,而另一个则对这里全然无知,从未有过关于这块墓碑的记忆。
我感到有些晕眩,刚刚在车上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,我与现实的连接突然发生了波动,在颤抖的嘶嘶声中,我的灵魂短暂出窍了几秒钟。
冰凉的倦意,雨中的橡树在城市的阴影中默立。我的身体踉跄着后退,奥多脸色一变,向我冲来,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。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倒在地,手指本能地抓住身边的墓碑,崭新的、锋利的石块却将皮肤划破,血液脱离刺痛的怀抱,滴落在浓稠的黑暗中。
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,只有一句不知从何而来的话语在脑中回荡,来自不知何人的回忆:
“基金会从克里斯手里夺走了莫妮卡的遗体,他们甚至连葬礼都不允许,对,包括墓地,这是克里斯的最后一根稻草……”
1949年五月五日,午十二点。
“基金会从克里斯手里夺走了莫妮卡的遗体,他们甚至连葬礼都不允许,对,包括墓地,这是克里斯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“在那之后他便下定了叛逃的决心。”
奥多没有说话,张伯风不安地看着他毫无变化的脸,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心理原因,他总感觉手里的小刀在发烫。
“我们往哪走?”
“找一棵树,一棵生命力足够强的树。不然我没办法施展术式。”奥多终于开了口,从β站出来后,他一直面色铁青,“橡树或者是梧桐树……什么的。”
“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树来复活吗?”
“生命的秘辛不是你这种贫瘠的大脑所能想象的。”他们终于停下了脚步,眼前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,在工业区浑浊的天空下伸展坚实的枝桠。
“那克里斯可以通过这个方法不断复活自己吗?”
“这个方法是有风险的,而且每次施术都会对灵魂产生损伤,我可预测不了克里斯的灵魂最终会损失到何种程度,甚至可能在半途便直接消散不见……”
“什么半途?”
“……没什么。”
“那我该怎么做?”
“拿着克里斯的小刀,对准树皮扎进去。你……将在一瞬间成为克里斯灵魂的容器,换言之这具躯壳的主人将就此换人,克里斯就可以借你的身体复活。”
“那我呢?”张伯风犹豫了很久,才问出了这个问题,“我……还存在吗?”
“哦?”奥多看着张伯风的眼睛,眯起猫似的双眼,冷冷道,“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,出卖朋友的杀人犯——”他一把抓起张伯风拿着小刀的手,张伯风躲闪不及,被他死死捏住。奥多的话语如寒风般凌冽:“还存在做什么?”
张伯风的手被奥多擒住,直直刺向梧桐的树皮,在刀刃刺入木质的刹那,男人感到脊柱被狠狠拉了一下,奥多严厉的表情从眼前消失,嘴中突然间充满液体。
“12号素体副本,a级通道,意识载入——张伯风”
在窒息的前一秒,玻璃罩大开,张伯风从没至头顶的保存液中跌了出去,泪流满面,不停咳嗽。在朦胧的视野里,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身处一个巨大的房间,沿着墙壁摆放着大量的玻璃罐。
“欢迎,82号β站的张伯风……副主管。”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,完全陌生,“欢迎来到64号站点素体副本保留中心……”
“素体……副本……”张伯风喘息着,脑中一团乱麻。
“这是由贵站高层与我站合作的项目,旨在最大化减少重要人员的损失……您需要毛巾吗?好的,可以问一下您的身体出了什么事吗?”
张伯风接过毛巾,把身体擦干净,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64站点研究员:“混沌分裂者的袭击,以及一场小型收容失效。”
研究员同情地点点头:“我们接到了求救信号,已经从最近的哨站派出了一支搜救部队,他们应该已经到了。”
“我觉得那里应该没有活人了。”张伯风僵硬地回答,全无察觉自己依然赤身裸体。他环顾四周,看着整齐排列的罐子,不明液体闪着幽幽的绿色光泽。
2018年五月五日,下午一点。
“……张伯风……心跳停止……
“素体意识载入……失败?……很正常,太多次……了
“衰减……是的……不,我帮不了……不,不行……
“……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……你们的科技……”
奥多的声音混合着雨声,从我头部上方传来,寒意萦绕在我的颈窝到后颈处,我听见了雨敲在树叶上的清脆碎响。
“永生……不可能……素体……天真……损耗的部分是回不来的……”
我似乎横躺在车子狭窄的后座上,库普罗斯锐影的马达声格外响亮,我感到腰和背钝钝地痛,似乎自己不止一次地重重摔在地上。
“奥多……”
“我跟你们没得半点球关系,嘞个宝批龙少用哩们辣点破事招惹老子!”一声浓浓山城口音的嘶吼。
“奥多,你……”
“嗯?醒了?”
奥多的脸从驾驶座前探过来,手机被他丢到了副驾驶位上。不知道他刚刚在跟谁打电话。
“张伯风……怎么了?”
“喝水喝水。”一个水瓶被丢了过来,“快喝!别一不小心死掉了。”
我发现自己虚弱得几乎接不住小小的矿泉水瓶,刚刚昏倒时的感觉再次出现,就像这具身体不再听从我的指令。
“张伯风……我……回去……”
无力的声带,我的躯壳里有两个灵魂在争抢控制权,我支撑着试图坐起来,挣扎中我无意按下了车窗,一股灼热的气味混合着雨幕的凉意冲进鼻腔。像是记忆的开关被突然按下,我呆坐着,看着窗外的老街。
在熟悉的红油气味中,首先是一种来自过去的温暖感觉涌进胸腔,渐渐唤起了模糊的画面。
我拉着一个女孩的手,走过落雨的老街。雨水从黑色梯坎上流下,老板亲切地打着招呼,洁白的热气从锅子里滚滚冒出。小猫从装满了暗红色干海椒和花椒的筐子边轻轻经过。女孩抬起头,拉拉我的手,说:“爸爸,我要吃豆花饭嘛。”